林奕华:张国荣手上的一根烟 
2020-12-24 21:50: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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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忆起张国荣,不期然想起他手上的一根烟。


一根烟,看似微不足道,但夹在他的指头之间,却成了某种命运签名式:不疾不徐,不卑不亢,在袅袅上升的轻烟裏,是说不出的从容,有载不动的哀愁。能不枉这个姿态的人,一定有很多故事。



曾有多少个这样的【张国荣时刻】在快门喀嚓一声被定格?问题不会有答案,我只知道,我对他的这个印象早已活出自己的生命,成为通往张国荣式不朽的窗户,一推开,风景就在眼前,永远永远。

这【印象】,甚至在二〇〇三年四月一日前已经挥之不去。故此,我曾亲口对张国荣提出:【我想创作一出舞台剧,由头到尾只有两个角色在讨论一件事,就是一个人教另一个人怎样拿烟。】


把这意念告诉他时,在场还有王先生、张女士。地点是柏林某酒店的咖啡座,时间是一九九八年初春。那年他应邀担任柏林电影节评审。听了这麼抽象的意念,一点疑惑也没有,只是问:【对手是个怎样的人?】不说自明,我和他都有著【他必然是个年轻人】的共识——香烟只是象徵,仪态的授受不过是形式,两者服务的主题,或张国荣所以会是这出剧的灵感,皆因我在他的姿态裏看见一种情感:【传承】。


如果那根香烟是一支【传承】的火把,它为我们照亮了什麼?当然是一代艺人的精神力量——历史与人生再沉再重都被他的绕指柔化解成……由地上的雨水回归到天上的浮云。仰望头顶的一朵朵,人们想看见什麼便能看见什麼。然而想像总是过於完美,大众难免期望搞搞再上的云又再变回滋润大地的雨——张国荣走了十年仍然不断有人追问:【下一个也像他般的巨星什麼时候诞生?】但是谁都知道,差不多的眉貌身材也许还能寻觅,可是气质上可堪媲美的张国荣二世,确实连个影儿也没有。

示范的都是【飞蛾扑火】他,为何是这样的抓不住、留不低、爱不尽,又最教人梦萦魂牵,念念不忘,如重复看上千百回依然看出滋味来的老电影?


或者,张国荣本来就是一部【老电影】。【老】,与枯败无关,反过来说,唯有能够证明在时间巨轮面前未曾折过半寸腰,才算经得考验,才能常青。


是的,活的像老好电影般【老派】(old fashioned),首要敌过潮流的无情冲击,但独沽一味捍卫传统又会失诸保守,是以张国荣的可贵,在在於他身上的【老】并不显旧,因为他同时拥有的浪漫一面,会推动他在追求格调(class)之外,也无惧Larger Than Life :什麼恶名他都可以承担,就是嫉【平凡】、【沉闷】、【随俗】等因循的名词如仇。


所以一根烟在一个不怕被孤立、不怕被误解、不怕坚持、不怕顽抗、不怕疲劳的人手上才显得动人——千帆过尽,事过情迁,再多磨难折腾於他均不过浮云,眉梢眼角尽是多说无谓的慵懒。那副神态,成了名副其实的一跟【事后烟】。



经典如张国荣,在我眼中也是一位【接班人】——为什麼我总觉得他与比堤戴维斯、玛莲德烈治是一脉相承?初生之犊之年,大抵不知道将要一步步向著与依等相似的孤独走去,直至【谪仙】般的角色愈演愈多,所有【未知】从隐到现在眼前铺出名叫【已知】的命途,把他和红颜们紧於一线的【薄命】之感,已是呼之欲出。



且看从影以来张国荣最叫人不舍的几个人物,示范的都是【灯蛾扑火】:(一)《阿飞正传》中无脚雀仔旭仔;(二)《霸王别姬》中人戏难辨的程蝶衣;(三)《胭脂扣》中虽生犹死的十二少;(四)《春光乍泄》中绝地没有逢生的何宝荣;(五)即便是在《东邪西毒》中看破红尘的欧阳锋,表面上无痕无恨,但我总觉得有一半的戏份是交托了张曼玉来帮他完成——他的嫂子、他的爱人,何尝不是他所得不到的【自己】?【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】的最后一段独白,让《东邪西毒》在许多人的情感上留下烙印,皆因感激那一段张曼玉的【诉衷情】帮他们找回脆弱偏又好强,害怕失去却又不敢争取的自己。


【接班人】的可能人选

被我视为变相【反串】,他的表演总是游离在【被想像的男性】(外界看他)和【自我想像的男性】(他看自己)之间——除了后期的《色情男女》、《异度空间》、《枪王》和《流星语》,都因随著年岁增长加重了【男人味】,在他电影的黄金时期的重要角色,多发挥了阴柔力量:脆弱,敏感的男性角色舍他其谁?是以曾经与他合作的每位女演员都对他【爱不绝口】:说是有待后人仔细研究的,是张国荣在扮演男主角的同时,如何以引导、了解、保护的各种情感,来完成他在女主角身上的自我投射。



刘嘉玲和张曼玉不都说过在《阿飞正传》中受他的启发良多?因为,他深明风情万种,又懂得孤僻闷骚。而当两位女主角的骨与肉间接被他如上帝般赋予灵魂,张国荣在片中的【男性亢奋】便会浑然天成愈烧愈旺。同样的,《胭脂扣》中痴迷的如花固然少不了颓靡的十二少,就是《春光乍泄》中不设女主角(不论拍了不知多少的关淑怡)。黎耀辉最后的立地成佛,还不是大大借力於何宝荣的化作春泥更护花——张国荣在任何时代都比香港任何一位巨星更巨星,是他比他们多了一倍的光芒(glamour):除了是【男明星】。他也是【女明星】,而且光从手持一根烟的姿势就能看出,他就是如此正宗地【老好荷裏活】。


一九九八年春,他在听我说罢一根烟可以是一出人生写照的舞台剧策划后不无兴趣,於是初步提出【接班人】的可能人选:冯德伦。只是世事总在【理想】与【但教心愿於身远】之间化作唏嘘,剩下来的,是最新出版的怀念特集中,一张黑白照裏与张国荣一样成为焦点的那根烟。又,他灵堂上的遗照,手裏本来也有一根烟后来被修图技术隐去了的烟。


现实裏的悲剧人物虽然比比皆是,但他们会以【身不由己】把个人选择合理化。张国荣却和他们扮演的角色义无反顾地共同上路——明知不可为而为地,把一出叫做self-fulfilling prophecy的【戏剧】演至鞠躬尽瘁——他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自导自演的电影,就叫《烟飞烟灭》。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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